1946年,从东京到广岛县的420英里火车车程仍是拥挤,车厢里一场近24小时的折磨。一位占领军士兵评论道,东京的中央车站总是“人潮汹涌”,并且“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人肉气味”。“日本佬的车厢,”他轻蔑地说,“人挤人,人贴人,空气中飘散着一股仓储站一般的混合气味。”
至于广岛火车站,原先的建筑已经所剩无几。不过,由于广岛站靠近郊区,旅客下车后不会马上就看到广岛毁损严重的中心城区。据说,占领军中有爱看热闹的好事者坐火车经停广岛站时,会抱怨“原子弹把广岛炸得还不够彻底”。
不过,也只有那些最玩世不恭的人才会对灾后的广岛车站满腹牢骚。核爆过去已经将近一年,月台上仍然堆满了被炸毁建筑的残片。月台四周是绵延起伏数英里的瓦砾之海——破木板、碎瓦片、废铁块。只剩燎黑的秃树和电线杆还突兀地杵在地面上。
赫西抵达广岛时,气温正在攀升。根据一位核爆幸存者的回忆,夏天的“废墟异常酷热”,因为整个广岛也没剩下几片屋顶甚至几堵墙壁可以遮阴了。另一位大约在同一时间到过广岛的记者则记得,空气中飘着一股“奇怪的不明臭气”。
赫西见到广岛第一眼就惊呆了。他根本无法想象,为何“一枚炸弹仅在一息之间”就造成了如此巨大的破坏。此前东京燃烧弹空袭后的残骸并未让他内心产生什么波澜。“那种程度的现场,我在欧洲等地见过。”他后来表示。再者,东京的惨状毕竟是几百架飞机多轮轰炸的结果。但赫西在抵达广岛的一瞬间便感到了恐惧;如此巨大的毁坏居然全拜一枚炸弹所赐,这一事实将在赫西广岛之行的全程萦绕于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正如赫西本人所说,他自始至终都清楚地意识到,“一个专门刊载幽默、轻松文章以及漫画的杂志竟突然专注于报道如此可怖之事”,不能不说有点荒诞。但当他的双脚踏上广岛的大地,双眼注视着面前令人惊愕的惨景,核爆后的广岛不再是一个恐怖的抽象概念,或是一篇即将在《纽约客》刊发的揭露报道。此地,在赫西面前展开的起伏废墟便是绵延千里的苦痛,它立体地证明,一直寻求更高效地彼此杀伤的人类,在经过了几个世纪的漫长求索后,终于创造出能彻底摧毁自身文明的手段。赫西担心自己终究还是无法承担这次任务的沉重,决心争取尽快完成。
过去十个月里,广岛一直尝试重建,但建材十分短缺。很多幸存者试图在原来住房的遗址上搭建茅屋。一位记者回忆说:“灰烬与瓦砾之上简易房林立,丑陋得令人难以置信。”大多数简易房都是用废墟里捡回来的材料拼凑而成的铁皮棚屋。已经倒塌或者烧毁的房屋旧址上钉着简陋的标牌,记录着已被救出的幸存住户如今的下落,或是已经离世屋主的身后命运。
盖房的居民们在清理土地的过程中,不断发现死尸和断肢。当年6月,就在赫西抵达广岛前后,仅一个区的一次集体清整活动就挖掘出了1000具尸体。
与此同时,幸存者饥肠辘辘。尽管美国占领军运来了玉米、面粉、奶粉和巧克力,但据一位记者当时的日记,“送到广岛的外部供给时断时续”,“当地人感觉自己被遗忘了”。“小男孩”将城市夷为平地之后,席卷广岛地区的台风和洪水导致核爆中幸免于难的庄稼最终也颗粒无收。一些居民试着在棚屋旁开垦小菜园。杂草和野花在废墟上疯长,被爆炸摧毁的城市再次绿意盎然。某些植物深埋地下的根系不仅活了下来,甚至还被核爆“激活了”,这让赫西感到不安。他提到,黍草和小白菊对新环境都适应得非常好,真是名副其实。
市内交通仍然是个大问题。1945年8月6日8时14分,市中心的街车上挤满了赶着上班的通勤者。而到了8时16分,市中心的街车已经变成了七扭八歪的废铁,满载的乘客则变成了焦黑的尸体。如今,几辆经过修缮的有轨电车已经可以在部分清理过的街道上缓慢行驶。一些市民把废墟里捡回来的各种材料当作轮胎,装在自行车上骑行。拉尸体的马车进进出出广岛红十字会医院,赫西注意到,这家医院已经重修了砖砌外立面,但内部的状况仍然最多只能算是勉强能用。一位到访的美国医生认为,这家医院的状况“极其糟糕”,还说他“宁可速死,也不想在这家医院的病房里一点点烂掉”。尽管格罗夫斯将军和他的团队已经公开宣布核爆现场安全无害,但还是有几平方英里的土地被划为禁区,据说是为了避免可能存在的辐射伤害。
广岛核爆的零点矗立着一座铁塔的残骸。上面一个标牌写着:冲击中心。
在日本人心目中,此地堪比神社,但对于无数专程到此的占领军而言,这不过是一个拍照留念的景点。有关方面曾经召开了一场规划会议,考虑在这里建一座“国际和睦友好”纪念碑。不过眼下,来访的美军基本都把核爆零点当作一个主题公园。面对废墟中俯拾皆是的“核爆纪念品”,一些美军将校几乎兴奋得不能自已;即便是潜在的残留辐射也不能吓退收集纪念品的爱好者们。“藏宝区面积数百英亩,破砖碎瓦里混杂着大量古董珍玩和传家之宝。”一位到访者回忆说。他在那里找到了几只破瓷杯,准备用来做烟灰缸。他还说,虽然现场已经被翻捡了很多遍,但仍有很多东西可供挑选。他确信,把现场捡到的东西带回美国一卖,就“能发个小财”。
占领军还有其他办法在这片修罗地上找乐子,甚至是将它变成字面意义上的“游乐场”。六个月前,驻在长崎的海军陆战队在爆炸遗迹中清理出一片区域,用废墟里捡来的废木料做球门,搞了一个美式橄榄球场。新年当天,他们在那片球场上举办了“原子碗”比赛,不仅邀请了海军陆战队军乐队演奏,还征用了当地日本女孩儿做啦啦队。“我们认为这样做是完全合适的。”一位参加了那场比赛的士兵多年后回忆说,并且他们当时认为那是“很好的宣传”。
(本文摘自《核爆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