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编绘《国家历史地图集》 | 《财经》书摘

来源 | 《财经》杂志 文 |  葛剑雄 编辑 | 许瑶  

2025年12月23日 18:36  

本文2433字,约3分钟

《悠悠长水:谭其骧传》
葛剑雄 著
广东人民出版社
2025年11月

1982年,当《中国历史地图集》刚开始出版,不少后期工作还有待完成,一项新的更艰巨的任务又摆在谭其骧面前:由政协委员提案、经国务院批准,国家决定恢复60年代初中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地图集》(简称《国家历史地图集》)的编绘工作;其中《中国历史地图集》的主办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提名由他担任总编辑,主持图集的编绘。

当时他已年过70,不少友人劝他不要再承担这样大的集体项目,历史系杨宽教授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我的经验就是不参加集体项目,这些年才能写出几部书来。我劝你不要再揽这样的事,把来不及写的文章写出来。”但谭其骧还是毅然受命。

1982年12月14日,《国家历史地图集》第一次编委会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三楼会议室举行。社科院副院长张友渔任编委会主任,谭其骧、侯仁之、史念海、夏鼐、翁独健等任副主任,谭其骧兼任总编辑。谭其骧提出了编纂方案,会议初步确定了图组的设置和工作计划。此后,几乎每年都要举行一次编委扩大会议,并陆续完成了一批图稿。

但工作开始以后,就遇到了在编绘《中国历史地图集》时从未有过的困难。

首先是经费奇缺。国家只拨发了少量经费,随着物价上涨,更显得杯水车薪,难以为继。不仅分到各个图组的经费极少,连支付绘图费都不够,就是他这位总编辑能使用的也相当有限。为了节省经费,他到北京开会和审稿时,经常住在近代史所招待所的一间平房内。白天电话常打不出去,晚上总机下班,电话又接不进来。每天只有晚上供应几个小时热水,而此时一般都来客不断,等客人走后热水早已断绝。食堂供应时间也很短,有一次金冲及和另一位客人来看他,刚坐下食堂就来催他去吃饭,因他行走不便,出门去饭馆更难,只能下逐客令。金冲及是熟人,就陪他去食堂,等他吃完后再谈,另一位客人只得告辞。他一位亲戚、民盟中央副主席叶笃义来看他,不禁大吃一惊:“你怎么住在这样的地方?你们做这样重要的工作,不能找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吗?”

《国家历史地图集》的编绘人员虽然几乎包括了国内各主要单位和历史地理学界的大部分同行,但大多数同时承担着科研和教学工作,国家重点项目也不少,不可能集中精力于这一项。由于“图集”涉及历史自然和人文地理的各个分支,许多图组很难找到可以利用的成果,在国内外也都没有先例可循,前期研究的任务很重。这与当年编绘《中国历史地图集》时要人有人,要钱有钱,一路绿灯,编绘内容又集中在疆域政区,他以四五十岁的盛年驾轻就熟的情况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但谭其骧还是亲自拟订图组和大部分图目,审定各种工作条例和文件,主持历次编委会和工作会议,审阅了大多数已完成的图幅。特别是在保持和提高图幅的质量方面,他总是认真考虑、反复推敲,竭尽全力。

1990年4月5日至7日,谭其骧最后一次在北京主持图集的工作会议,常常显得精力不济,所以我与中国社科院科研局的高德(后任《国家历史地图集》编委会秘书长)商定,下一次会议时不再请他到北京去,我们可以随时用电话请示。他得知后对我说:“从1982年以来,编委会副主任中已经走了夏鼐、翁独健,我也不会等到‘图集’出全的,但希望能看到第一册。”他还不止一次对我说过:“现在大家对《中国历史地图集》的评价那么高,老实说这是因为以前没有。但这毕竟只有疆域政区,称‘历史地图集’是名不副实的,只有《国家历史地图集》搞出来了才能算数。这件事情完成了,我这一辈子也就不白活了。”我深知,他把编绘出一本足以反映我国历史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研究成果的、世界第一流的巨型地图集当作他一生的最终追求,作为他对祖国、对学术的最后奉献,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切困难和个人的利益早已置之度外了。

在这次会议期间的4月6日下午,考古研究所请谭其骧去参观近年新发掘的文物和妇好墓出土的骨器、铜器。因为考古所与近代史所仅一墙之隔,我扶着他从边门步入考古所的一座院落。这时,高德说:“谭先生,这就是新塑的夏鼐先生的铜像。”谭其骧抬起头来,猛然见到老友熟悉的面庞和神态,霎时间变了脸色,他向着铜像深深地鞠了一躬,立刻涕泪横流,竟一连不停地鞠了几个躬还不停下。我和高德赶紧扶他进屋,他双脚颤抖,无法跨过这座老式厅堂的门槛。坐下后好一会,他才平静下来,对我说:“铜像真像,我就像见到了他。”我知道,夏鼐是他的好友,也是一位诤友,他们之间有很多共同语言,但在学术问题上从来是互不相让的。

夏鼐也是《国家历史地图集》编委会副主任,生前对考古承担的任务十分重视,并多次与谭其骧讨论过传说社会是否能上地图和如何上地图的问题。夏鼐逝世时,我正在美国访学,谭其骧在给我的信中写下了他的哀痛心情。现在骤然见到他的铜像,难免不使他受到震撼,失去自制。

在谭其骧重病卧床的十个月间,已经无法说话或写字,每当我们向他提到《国家历史地图集》或给他看高德的来信时,他常常号啕大哭,不能自已。我将《国家历史地图集》编委会主任张友渔同志逝世的消息告诉他时,他更是久久不能平静。只是在我从北京回来,告诉他《国家历史地图集》第一册的图幅已大致完成,可以转入设计时,他才露出欣慰的笑容。弥留之际,我对着他耳朵大声说:“你放心,我们一定把《国家历史地图集》编出来。”我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听到,但我相信这一定是他最愿意听到的话。

可以告慰于谭其骧的是,经过种种曲折,《国家历史地图集》的经费终于有了着落,在全体编绘人员的努力下,三册中的第一册已经完成设计清绘,第二册已经交付设计,第三册的图幅已基本完成,这部有一千余幅地图、对开本三巨册的《国家历史地图集》,其中第一册已在2012年由中国地图出版社出版,第二册和第三册将在近年出版。

(本文摘自《悠悠长水:谭其骧传》;)